扬州慢

任蛟龙

竹西佳处
在扬州，最有名最繁华的地方就是“春风十里”。很多达官显贵都会到这儿来宴客或玩乐。这里，就是一个温香软玉的天堂。
春风十里，拂尽百花。这里的女子，皆以花为名。我是这里最出名的女子，名为红药。红色的芍药。
我的住处在竹林西侧。郁郁葱葱的景色常常在不经意间映入眼帘。我的生活起居有专人伺候，无聊的时候有贴身丫鬟陪着。
这一切，都拜一男子所赐。
在那之前，我还是春风十里不为人知的新人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扬州，没有人会专程来请我出场。所以，我只是天天过着自己的日子。那时那日，我正专注地画窗外的郁郁竹林，竟没有注意到他是何时进来的。当我一抬眼，便看见了他寒冷如泉的凌厉双目。
这样的男子，应该是霸气的吧。
也是让人心动的吧。
他拿过我手中的笔，在纸上寥寥几下便勾勒出了一位红衣的女子。他在纸上狂书下几个潦草的字：竹西佳处映红药。
自此，我更名为红药，住在竹西阁。有数不清的才子官员登门来访。于是，我一跃成了春风十里的花魁。
后来我才知道，原来他是扬州刺史的独生子，亦是扬州最风流的才子。他的名字是，淮左。
淮左。淮左。我一遍又一遍地念着。
荠麦青青
淮左常带着我到处游玩。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，一起荡舟湖上，一起写诗作画。我以为，这样的日子，就是最幸福的。
淮左写得一手好字。淮左常为我的画题诗。淮左在我的罗帕上写道：纵豆蔻词工，青楼梦好，难赋深情。
我偎在他的怀里，静听他心脏有力的跳动。我知，他对我的深情。哪怕只是一个略带笑意的眼神，也可以是甜蜜蚀骨的毒药。于他于我，皆是如此。
荠麦端着茶盏立在门口，显得有些进退两难。我微微一笑，让她进来。
荠麦是淮左用五百两银子换来的。荠麦本是初程的歌姬，现在是我的贴身丫鬟。
荠麦倒茶的手微有些发抖。我知道她心有不甘。她年轻貌美，又善于歌舞。若是没有我的存在，淮左身边的女子也许应该是她吧。
或者，她若留在初程，也和我一样有名了。
荠麦倒好了茶，看了淮左一眼。那一眼，似是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，却依旧依依不舍念念不忘地固执着。突然间，我觉得很难受。不如让她走吧，我对自己说。
当她准备退下去的时候，我叹了口气，拉住了她。
我和她一道走出房门，塞给她一张银票。我对她说，为自己赎身吧。
她愣了一下，却不肯接。她口气坚决地说，不要，我要留在你们身边。
我苦笑，何苦呢，我知道你爱他，可是，我需要他。我对荠麦说，放手吧，你还是个干净的姑娘，何必与我这风尘女子相争呢？
二十四桥
荠麦又回到了初程。
淮左依旧常来春风十里，仿佛从来没有一个名为荠麦的女子出现过。
我于是心喜。毕竟，淮左还是喜欢我的。风尘女子若想得到真心便是奢侈，我只希望能陪他久一些，再久一些。如此而已。
然而，我没有想到。
那是扬州最大的一出胜景。二十四个扬州女子着各色衣裳，立在桥头。宛若二十四朵娇艳的花。
可是，当我着一袭红衣手执玉箫立在桥头时，淮左却并未看我。我知道在这二十四个女子之中，淮左已另有所爱了。
我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。荠麦一身郁郁葱葱的绿，十指芊芊如玉箫般洁净。
淮左看着她，脱口而出：桥头百花争艳，唯有荠麦青青。荠麦略低着头，眼波流转。
我悄悄地从桥上走下，离开。这一幕幕情景仿若当年，淮左一句赞，引得万人羡。只是，新人换旧颜。
从此，这桥便以二十四为名。桥上的二十四位女子，亦皆闻名于扬州。而为首的女子，便是荠麦。
淮左从此再不来春风十里。我是个被淮左遗忘的角落，在繁华红尘中积满尘土。
胡马空城
渐黄昏，清角吹寒，都在空城。
胡兵入侵。春风十里在一夜间充满了秋风的悲凉。
姐妹们都收好了包袱，准备各自逃生。我叹了一口气，收了手中的玉箫，卷了几幅画，准备离开。我抚着这些画，不禁心生凄凉。这每一幅画，都有淮左的字迹。
我不该恨淮左，亦不能恨。他本是刺史之子，而我，只是春风十里的一株红药罢了。
我抬手拭去了腮边的泪珠，却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：真是雨后桃花分外娇啊！
我抬眼望他。他一身胡人装扮，身后还有一群胡人。
我不理他，低头欲走。一胡人上前抓住了我的手，我挣扎不开，便坦然问他，你是谁？为何抓我？
那胡人放开了我。
他走上前来，温和地说，你是红药姑娘吧，我的君王想要见见你。想必姑娘会赏脸吧？
赏脸？我苦笑。我有选择的余地吗？
我被那胡人抱上马，飞奔而去。我想，这一去，大概就是永别了吧。
城池的废墟里，一株枯木弯曲着立在那儿。故乡，我的故乡。
冷月无声
堂上的男子，应该是胡人的首领。
我立在堂前，一袭红衣。我的身边是绿衣的荠麦。
堂上的男子看着我们说，你们是扬州城的并蒂花，可否为我吹奏一曲？
我看着他不回答。荠麦也不答话。
良久，荠麦冲上前去，拔下了一个卫士腰间的长剑。她执着长剑架在颈间，对堂上的男子说，我生是扬州的人，死亦是扬州的魂。我绝不会背叛我的家乡。
荠麦说完又转向我。红药姐，她说，别恨淮左。淮左是不得已的，他始终爱的是你啊！
我终于明白了。淮左已经投身战场了，他不想误我一生。可是，淮左，难道你就忍心伤我吗？
我仰起头，不去看荠麦。我对堂上的男子说，我擅长的不是吹奏，而是作画。那男子欣然说道，好！为她准备画具！
我提笔，吸了一口气，然后落笔。纸上，二十四桥上空空荡荡，一轮弯月映在河水里，岸边，一株红色的芍药正开得繁盛。一旁，是一首《扬州慢》：淮左名都，竹西佳处，解鞍少驻初程。过春风十里，尽荠麦青青。自胡马窥江去后，废池乔木，犹厌言兵。渐黄昏，清角吹寒，都在空城。／杜郎俊赏，算而今重到须惊。纵豆蔻词工，青楼梦好，难赋深情。二十四桥仍在，波心荡，冷月无声。念桥边红药，年年知为谁生！
末了，我题上了姜夔二字。淮左本姓姜，我本姓夔。今生今世，我都是姜家的人。
放下笔，我对那首领说，放了荠麦。荠麦诧异的眼神里透着失望，她说，红药，淮左看错你了，他看错你了啊！她笑着倒了下去，颈上是一道艳红的血痕。红药，她气若游丝地说，我不要你的怜悯。
我默默地走过去，合上了荠麦的双眼。我还不可以死。荠麦，对不起。虽然我并不想背叛我的故乡。
桥边红药
十八年后，扬州恢复了繁华。胡人早已被驱逐出境，扬州人又开始了安宁和平的生活。
当年的二十四桥，立着一位穿白衣的少年。他双目凌厉，如冰冷的泉。他看着桥边的一株红色妖冶的芍药，慢慢吟出了一首自小就记得的《扬州慢》。
春风十里的女子都会唱这首词。她们用凄婉的声音唱：“念桥边红药，年年知为谁生！”她们都称赞说：这位年轻的姜夔公子，真是一代才子啊！

德勒

好，很好，非常好！